牙韓彰（壯族）——從此，路不再漫長

開欄語:

為進一步推動國家民委與中國作協(xié)聯(lián)合印發(fā)《國家民委中國作協(xié)關于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推動新時代民族文學事業(yè)高質量發(fā)展的意見》的落實，本報從本期起 開設“新時代山鄉(xiāng)巨變”專欄，聚焦公路建設、鄉(xiāng)村振興等主題推出廣西多民族作家創(chuàng)作的文學作品。通過專欄，展現(xiàn)新時代的山鄉(xiāng)巨變，以及各族人民團結一心、奮勇拼搏、積極向上的精神風貌，以文學的樣式講好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廣西故事，凝心聚力書寫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廣西篇章。

▲田西高速公路雄姿。 西林縣委宣傳部供

從此，路不再漫長

牙韓彰（壯族）

一

曾幾次乘車到西林縣那勞鎮(zhèn)觀賞岑家“宮保府”，那顛簸頓挫、全身近乎散架的慘狀記憶猶新。但這一次前往西林采風與以往已完全不同。這次去西林，道路十分順暢、速度十分快捷。從南寧乘坐高鐵到百色，只需一個半小時；從百色轉乘中巴走百（色）田（林） 西 （林） 高速公路，直奔“宮保府”，也是一個半小時就到了。高鐵加高速公路，我和同事們，一路高談闊論，心情自是非常高興。

想想以前那一次去西林，當時都有直達車往返南寧了。但從南寧到西林，依然要兩天時間；第一天需要在百色住一晚，第二天傍晚才灰頭土臉地到達西林。路途遙遠，路面坑洼，長時間搖晃顛簸加上腸胃翻江倒海的痛苦難熬，多年來一直讓我不堪回首。而據(jù)西林作家廖俊清、百色作家楊文升等人介紹當年的親身經(jīng)歷，在只通三級沙土路的年代，從西林來南寧，都是先到隆林住一晚，再到百色住一晚，第三天才能趕到南寧，一共需要三天的行程。

西林，民間戲稱“廣西省尾”，說它山高路遠，說它位置偏僻，說它崎嶇難行。從地圖上看，西林是廣西西部高地上與云南羅平縣接壤的一個山區(qū)小縣，再往北一點，可以直接跟貴州的興義市相連。這一帶地域在西漢時期，曾是我國西南地區(qū)三個小國郡——句町、滇國、 夜郎國的“句町古國故地”。從地形地貌來說，這一帶是云貴高原向東 南延伸的邊陲部分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區(qū)，高山深谷，溝壑縱橫，河網(wǎng)交錯，森林密布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切割出奇形怪狀的千山萬山弄，形成大大小小的村村寨寨。這個如今已經(jīng)名聞遐邇的“句町古國故地”，自古以來，還是桂滇黔三省區(qū)之間的三條主要通道之一。1638年8月，徐霞客先生在他的 《滇游日記》 說道：“按云南抵廣西間道有三?！奔茨下贰⒈甭泛椭新?。根據(jù)他的說法，我打開地圖一一比對，這“三路”中之“中路”者，就是這條穿過云南羅平、貴州興義和廣西隆林、西林、田林進而連接到百色右江區(qū)、田陽、田東等地界的西南間道，當時被稱為“桂滇古驛道”。而徐霞客先生所稱的“南路”是從現(xiàn)在的云南建水縣 （當時為臨安府）往東，走今云南開遠市、硯山縣維摩鄉(xiāng)，抵今云南富寧縣，進入今廣西靖西市 （當時稱歸順州），經(jīng)下雷而直出南寧?！氨甭贰眲t是走貴州獨山進入廣西南丹、河池，出到今之宜州區(qū)（當時稱慶遠）往柳州。

諸多史書記載，“中路”的這條“桂滇古驛道”，蜿蜒曲折于桂西和滇東交界的崇山峻嶺之間，還是屬于赫赫有名的西南地區(qū)茶馬古道的廣西段。于是，它便擁有一種古老文化的特殊意義。

然而，這“中路”之難行，就算幾乎走遍神州大地的徐霞客先生也望而卻步。他在《滇游日記》 里還特別說到了自己當年在“中路”被阻的尷尬：“此余初徘徊于田州界上，人皆以為不可行，而久候無同侶，竟不得行者也?！毙煜伎拖壬鷳撌枪沤耠y見的膽大“驢友”了，但他在田州久等因無人作伴也不敢走這條通道。我想，徐霞客先生擔心害怕的不是道路崎嶇難行，而是由于山高林密，虎豹隨時出沒傷人，盜匪攔路搶劫害人，因此，徐霞客先生后來是改走“北路”去到貴州和云南的。

二

當年徐霞客先生不敢走的路，因為田西高速公路建成通車，從此山不再高，路不再遠。

田西高速公路是于2022年12月修通的。因此西林成為廣西最后一個通高速公路的縣。從而使全廣西實現(xiàn)了縣縣通高速的目標。這對廣西甚至對西南地區(qū)來說，都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。曾經(jīng)的西南出海大通道，如今的西南陸路出海新通道的主要路段之一，就是這條交通大動脈。由于田西高速修通，意味著這條交通大動脈的綜合水平和整體質量提升了一個大檔次。

田西高速的起點在百色市田林縣城北的潞城鄉(xiāng)，終點位于西林縣馬蚌鎮(zhèn)附近的滇桂交界處，接上了云南曲靖至羅平的高速公路。主線全長 191.26 公里，途徑田林縣的八渡鄉(xiāng)、安定鎮(zhèn)，西林縣的那勞鎮(zhèn)、普合鄉(xiāng)、八達鎮(zhèn) （西林縣城所在地）、古障鎮(zhèn)、馬蚌鎮(zhèn)。而且它又是直接與橫穿西南腹地的汕 （廣東汕頭） 昆 （云南昆明） 高速公路連通。現(xiàn)在，沿著田西高速來一趟“句町古國故地”游，沿途諸多的歷史文化名人故事就在高速公路必經(jīng)之地等著你；那拐來拐去慢慢悠悠行走在茶馬古道上的馬幫風情，也會在你的沉重記憶中驚掠而過，而沿線那一片片綠油油的茶園、沙糖桔園和百香果果園，又將引導著你走進西林快速發(fā)展的新時代。

車子從潞城再走 30 分鐘左右，就來到發(fā)生過一起震驚中外的著名事件的地方，這就是田林縣安定鎮(zhèn)的“馬神甫事件”發(fā)生地。馬神甫，就是法國天主教傳教士馬賴；安定鎮(zhèn)，當時是西林縣城所在地，后來才劃給田林縣管轄。所以，史書依然稱此事為“西林教案”。

西林地理位置特殊，地處桂滇黔三省區(qū)交界處。清政府統(tǒng)治力量薄弱，馬賴他們在此扎根既便于傳教，又便于把三省區(qū)傳教活動協(xié)調起來。史書記載，馬賴在安定鎮(zhèn)的傳教并不專一，他與當?shù)貝簞萘仟N為奸，還到處購買田地和山林。然后，以此為籌碼，規(guī)定不入教者不準種地和上山砍柴，逼迫當?shù)孛癖娋头?，同時他還利用所謂教規(guī)干涉教徒子女的婚姻，他本人又特別喜歡跟當?shù)氐囊恍D女來往勾搭。這更引起了當?shù)匕傩盏牟粷M和憤怒。于是，當?shù)匕傩障騽偟饺蔚奈髁挚h知縣張鳴鳳控告馬賴等人。這位張知縣是一位剛正不阿的官員，接到百姓控告，于是把馬賴他們抓起來開庭審訊，最終還順應民意，將馬賴等三人依法處決。我們知道，滿清政府“對內殘酷、對外屈膝”，這種無能往往就表現(xiàn)在處置此類事件上。迫于法國政府的壓力，清政府將張鳴鳳革職查辦，這讓國人痛心疾首，但老百姓卻心明眼亮，對張知縣的壯舉大加贊賞，自發(fā)將“為民除害”的大牌匾懸掛到衙門中堂。張知縣被迫離開西林時，安定鎮(zhèn)的百姓又給他贈送了“萬民傘”?，F(xiàn)在來到安定鎮(zhèn)的“西林教案”遺址，我們能看到展覽廳、媒體廳，以及神父房、修女房、通訊房等。“西林教案”遺址也成為了廣西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，是前往西林必須參觀的一個重點遺址。

車子繼續(xù)西行，大約半個小時以后，我們便來到本文開頭所說的岑家“宮保府”。“宮保府”建筑群在廣西甚至在西南地區(qū)都是大名鼎鼎的?！皩m保府”為硬山頂磚木結構，至今還保留有圍墻炮樓、宮保府舊府、宮保府、榮祿第、增壽亭、南陽書院、岑氏土司府、岑大將軍廟等，占地總面積達4萬平方米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國家 AAAA 級景區(qū)整個建筑頂部為浮雕裝飾，墻檐飾有龍、鳳、花草、鳥、獸等大量壁畫，其觀賞價值、藝術價值乃至研究價值都很高。我們穿行游走在“宮保府”建筑群里，可以了解的事跡很多，大家都為岑毓英、岑毓寶、岑春煊這“一門三總督”那多姿多彩人的生故事所感染和吸引。而我，還是和以往一樣，依然為岑毓英那首《即席賦詩》所吸引，在題有這首詩的墻面前默默佇立。這首詩無可爭辯地告訴我們，出生在偏遠山區(qū)的壯族人士岑毓英，能當?shù)皆瀑F總督并授“太子少?！庇仲p穿黃馬褂加兵部尚書銜的高位，確實不像清朝晚期一些酒囊飯袋、浪得虛名之輩，他是真正的文武全才，能臣武將。甚至，岑毓英的漢語水平在當時壯族人物里已達到最高層級，跟一些飽讀“四書五經(jīng)”的漢儒相比也毫無遜色。請看他即席吟出的這首七律詩：

素習干戈未習詩，

諸君席上命留題。

瓊林宴會君先到，

塞外烽煙我獨知。

割發(fā)接韁牽戰(zhàn)馬，

撕袍抽線補旌旗。

貔貅百萬臨城下，

誰問先生一首詩？

岑毓英 19 歲投筆從戎，27 歲受命統(tǒng)率西林鄉(xiāng)勇赴云南助剿叛亂，此后在云南轉戰(zhàn)18年，以作戰(zhàn)英勇累積軍功，相繼任知縣、知州、云南布政使、云南巡撫、云貴總督等職。數(shù)十年率軍征戰(zhàn)，又領軍抗法，戍邊保疆，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功績卓著的封疆大吏。他這首《即席賦詩》創(chuàng)作于擔任云貴總督的任上。據(jù)傳，當時云南一些文官不太看得起岑毓英，以為他不過是不通文墨的一介武夫罷了，趁一次宴會岑毓英晚到為由，紛紛起哄笑請岑大總督當場賦詩一首，他們的目的當然是想讓他當眾出丑。結果，不曾料到，岑毓英略微思索，即興吟出了這首絕妙佳作，反而讓這些文官自討沒趣而無地自容。我感覺，岑毓英這首《即席賦詩》有某種曹植當年七步吟“煮豆詩”之妙。其實，仔細分析，曹詩不過屬于“小詩”，抒發(fā)個人小情小緒而已，而岑詩才是氣吞萬里如虎的愛國“大詩”，其精氣神飽滿而深厚。

離開了文化蓬勃和軍功赫赫的“宮保府”，繼續(xù)走上田西高速。臨近下午，我們來到距離西林縣城僅10公里的八達鎮(zhèn)紅星村百香果種植基地。50多畝連片種植的百香果園，沿著河邊綠意盎然地展開。此時正是陽光最猛烈的時候，我們大汗淋漓，走在黑色塑料布鋪墊的果園泥巴路上，有點疑惑不解。年輕的公司王經(jīng)理介紹說，昨晚這里剛下一場大雨，果園里的道路一片泥濘，只好墊上這層黑色塑料布，大家才能走進果園。路邊簡易的一排排小木桌上，已擺好現(xiàn)榨的百香果汁和一盒盒百香果味月餅，穿著少數(shù)民族盛裝的姑娘們把一杯杯香味四溢的新鮮果汁遞給我們。我們進到棚里坐下，一邊聽王經(jīng)理介紹，一邊細細品嘗果汁和月餅。頭頂是密實纏繞的百香果藤蔓，把酷熱的陽光隔在半空，河上陣陣涼風吹來，大家笑逐顏開，十分愜意。

通過介紹，我們了解到，紅星村隸屬于八達鎮(zhèn)，下轄 4 個自然屯，有壯、漢、苗等民族共317戶1320人，是一個多民族聚居村。今年初，他們在成功引進“句町田園觀光綜合體”項目后，又流轉土地50余畝，引進百香果種植企業(yè)。百香果種植屬于短、平、快助農(nóng)增收特色產(chǎn)業(yè)，短短幾個月，迅速發(fā)展到 100 多畝的規(guī)模，并且已經(jīng)陸續(xù)投放市場。優(yōu)質的百香果銷往區(qū)內外，有效增加了村集體經(jīng)濟收入。

兩天的西林采風還有好幾個地點，都在田西高速公路沿線上，最遠的平寨屯位于桂滇黔三省區(qū)結合部，素有“一雞鳴三省”之稱，已經(jīng)跟云南羅平縣和貴州興義市隔河相望了。不能不說，田西高速公路通車，外地的信息流資金流也更大規(guī)模地向西涌來。在本文寫作快收尾的時候，我看到西林縣里發(fā)布的一則新聞報道，在舉行的第 20 屆中國—東盟博覽會、中國—東盟商務與投資峰會上，西林縣以產(chǎn)品深加工、新能源、文化旅游、種植養(yǎng)殖、“一門三總督”電視劇拍攝等項目進行招商引資，十分亮眼地吸引了各企業(yè)的關注，成功簽約項目，總投資額近80億元。

三

現(xiàn)代化建設的快速發(fā)展，使人們的出行方式有了更多的選擇和便利。如今，不僅田西高速通車，人們取道“中路”進入云、黔、川、渝、藏等廣大的西南腹地，已是暢行無阻，大家還可以選擇走徐霞客先生指出的“北路”和“南路”。如今的“北路”和“南路”也有高速公路、鐵路甚至高鐵貫通了。而“北路”更是由于近日的貴陽到南寧的高鐵開通運營，使得當年翻山越嶺才能走黔進川入藏的茶馬古道，擁有了“千里江陵一日還”的便捷和快速。

在西林采風，聽到說到的全都是“路”。贊美的是路，歌頌的是路 ， 我頭腦里反復思考的也是“路”字。這里的石板路、山路、公路、水路、鐵路、林間路、沙土路、普通柏油路、高等級瀝青路、高鐵……如此眾多的路，在不斷糾纏著我，折騰著我。其實所有的路，終歸就是一條，那就是“為人所走的路”。這簡單無比的一條路，構成了千百年來人類命運生死與共的生命通道。路的產(chǎn)生，路的延伸，路的淹沒，路的意義，路的循往往復，甚至帶著路的那些成語，諸如篳路襤褸、道路相望、方驂并路乃至慌不擇路等等，這一切關于路的諸多含義，在無形中讓人們產(chǎn)生對路崇敬與膜拜的同時，也曾經(jīng)讓人生出某些望路興嘆的沉重來。不過，連日來，大家都始終情緒飽滿、興高采烈。采風的車子裝滿歡聲笑語，平穩(wěn)行走在嶄新的田西高速上 ，穿行在壯 、漢 、苗 、瑤 、彝、仡佬等各民族的村寨里，而一曲高亢入云的 《青藏高原》 卻一直久久在我的耳邊回響，似乎再也不會消散：“從此，山不再高，路不再漫長，各族兒女歡聚一堂……”

【作者簡介】 牙韓彰，廣西鳳山人。中國作協(xié)會員。曾任自治區(qū)文聯(lián)黨組成員，副主席。出版散文集《屈指家山》、長篇小說《夕照蒼?！罚ê现?、新聞作品集 《紀實與思考》，有作品發(fā)表于 《人民日報》《民族文學》《新華文摘》《散文選刊》等。

來源：廣西民族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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